[理監事投書]
醫治民主疾病的藥方
蘇彥圖/民主平台理事;澄社社員、 中央研究院法律學研究所副研究員
「醫治民主疾病的藥方,是更多的民主。」 許多人或許都聽聞過美國哲學家John Dewey的這句名言或者類似的說法(例如許信良版)。 如果你認同民主的政治理念與生活方式,你或許也會跟我一樣, 在初次得知這類說法的時候,感受到了某種教義般的信念召喚: 現實的民主政治縱有缺憾,總能在持續深化的民主實踐中獲得療癒、 救贖乃至重生——只要我們選擇了相信民主。 這是一種真摯的政治信仰與真愛。 民主也因此才有了生生不息的可能。
去中心化弱化政黨
對不少人來說,這句話還指引了民主改革的基本方向: 民主改革就是要追求「更多的」民主,而更多的民主, 基本上不是意謂著決策群體的擴大( 也就是讓更多人可以參與做成一項集體決策), 就是要讓決策群體中的每一位成員,能夠行使更多、 也更加平等的政治權力( 例如讓一般成員可以更自由地設定政治議程, 或者能夠在更多的選項間做出選擇)。
我們可以將這項孕生自近代普遍選舉權運動的古典改革理念,稱為「 更多民主論」。在這項質樸有力的規範主張底下, 現實民主制度的種種缺失,都可以歸因於「不夠民主」, 而民主改革的處方也很簡單,就是要讓本來不夠民主的制度安排, 變得更加民主。
更多民主論深刻地形塑了許多人的民主願景與制度偏好。 在許多人眼裡,直接民主高於代議民主; 比例代表型選制優於多數型選制; 開放式的政黨名單好過封閉式的政黨名單;多黨體系強過兩黨體系; 經由內部民主機制選任政黨的領袖與候選人, 更是完勝寡頭鐵律下的密室政治。許多人如此認為, 理由都是前者比後者——至少在某個意義上——來得更民主。 由於更多民主論已經斷言民主是愈多愈好的, 民主改革者往往只要論證某項改革方案比起現制更為民主就可以了, 其他則是多慮。
在更多民主論的指引與驅策下, 當代憲政民主國家的許多政治制度環節,都變得比往昔更加民主了。 弔詭的是,更多的民主往往非但沒有讓民主振衰起敝, 反而還讓民主的體質變得更加孱弱, 甚至可能升高了威權民粹顛覆民主的憲政風險。 川普之所以能從一個以散播陰謀論起家的政治邊緣人, 在短短幾年內擊敗共和黨的建制派群雄,進而一躍成為美國總統, 相當程度上便得力於美國兩大黨總統提名制度自1970年代以來的 民主改革。
這項追求更多民主的政黨制度變革, 大幅弱化了政治菁英的同儕審查,而在初選競爭者眾的情況下, 獲有少數鐵粉強力支持的民粹領袖,將更有機會脫穎而出。 類似的道理,毋寧也可以部分解釋韓國瑜的初選出線。 讓一些更多民主論者感到不安、懊悔的近例, 或許還包括了英國的脫歐公投(Brexit), 以及台灣2018年《公投法》修正後爆發的公投大戰。
問題出在哪裡?在2015年出版的一本檢討美國政治改革的專書, 美國學者Bruce Cain首先將問題指向更多民主論所無法克服的授權弔詭(the delegation paradox):由於改變不了一般公民參與政治的意願、 資源與能力等條件,追尋更多民主的制度改革, 其實只能轉移政治授權到不同的政治代理人,而無法解消代議、 還權於民。
Frances McCall Rosenbluth與Ian Shapiro這兩位耶魯大學的政治學教授在2018年出版的《 負責任的政黨》一書, 更是火力全開地批判了更多民主論所引導的多項去中心化改革, 就像是無效甚至有害的放血療法。
民主更多不如更好
他們認為,健康的民主需要大而強健的政黨, 可是許多民主改革卻背道而馳——它們反而使得政黨更加虛弱, 進而導致民主政治的結盟與競爭,愈趨狹隘或短線。 在許多民主國家的政治日趨極化與零碎化的今日, 這兩位教授的分析洞見,非常發人深省。
民主是一個由許多單元組成的複雜政治系統。在這個系統中, 更多有可能是更少的,更多也未必更好。相信民主、 堅持民主的改革者需要改變一個觀念:醫治民主疾病的藥方, 不是更多的民主,而是更好的民主。為了我們所相信的民主, 我們無疑必須對民主改革的願景與方案,做更深刻的思辨與反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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